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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角银币



  母亲月初领到两元零花钱,她照例亲手将五角银币装进了芳子的小钱包。

  那时候,五角银币已经很少见了。这些看起来很轻、却很有分量的银币,满满地装在红皮小钱包里,这使芳子觉得钱包里面堂堂皇皇,洋溢着一种威严的气派。母亲给她五角银币,显然是希望她不要乱花掉。母亲常常把它装进小钱包,一直放到月底,然后再放在手提包里。

  工作单位的同事有时看电影,有时上茶馆。芳子虽然无意排除这种女孩子式的享受,但她却把它看做是自己生活以外的东西,从不问津。由于她没有经验,也就感觉不到这种享受有什么诱惑力了。

  芳子爱吃咸味长面包。除了每周一次从公司回家顺便去百货商店,花一角钱买一条这种面包以外,她从来不曾花过什么钱。

  有一天,她在三越百货公司文化用品部看见一只玻璃镇纸。那镇纸是六角形,上面雕有一只小狗。这狗太可爱了,她终于伸手拿起镇纸来,看了又看。那种突如其来的凉飕飕、沉甸甸的感觉,使她顿时产生一阵快感。芳子喜欢这种精巧的手工艺品,不由得被它吸引住了。她把镇纸放在掌心上来回端详,美美地欣赏了一番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悄悄放回了原来的盒子里。因为它要卖四角钱呐。

  第二天,她又来了。同样把镇纸看得入了迷。第三天,她又来看了。就这样一连看了十天,她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我要这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兴奋极了。

  她回到家里,母亲和姐姐挪揄地说:

  “买了这个像玩具似的玩意儿啊?……”

  可是当她们把镇纸拿到手里端详的时候,又不由地说:

  “是啊,做得倒是蛮漂亮的。”

  “工艺很精巧啊。”

  她们还在灯光下欣赏了一阵子。

  那磨得光亮的玻璃面和像毛玻璃般朦朦胧胧的浮雕,巧妙地调和起来。六角形的切法,也非常精巧,很有特色。在芳子看来,这是一件很精美的艺术品。

  花了八天的工夫,芳子才认定这件东西值得成为自己所有物。谁愿意怎么说都成。不过,得到母亲和姐姐的赞许,她也心满意足了。

  为了买一件只值四角钱的东西,她竟花了近十天的时间,这也许会被人耻笑为小题大作。但是,不这样做,芳子就不放心。她从来不只凭一时的冲动,觉得这件东西好,就马马虎虑地把它买下来,尔后又吃后悔药。17岁的芳子下决心买一件东西,本来是不需要花几天时间来仔细观察和考虑的。但是,她脑子里对金钱是重要的这一点有深刻的印象,便觉得随便花钱是非常可怕的。

  三年过去了,每当大家提到镇纸的事而大笑的时候,母亲总是深沉地说: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可爱啊。”

  芳子的所有东西,每一件几乎都有一段插曲,听了会令人发笑的。



  星期天芳子难得陪母亲到三越百货公司去买东西。听人说,购买东西从最高一层楼依次往下走比较方便,她们也就乘电梯先到了五楼。

  那天买完东西,下到一楼,母亲自然而然地又到了地下室的特价部。

  “人那么拥挤,妈,我不想进去了。”芳子喃喃地说。

  母亲没有听见,她好像被特价部那种争先恐后的拥挤气氛吸引住了。

  特价部好像是特为让人浪费金钱而设立的。可是,妈妈怎么啦?芳子想看个究竟,便同母亲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这里冷气设备完善,并不那么使人感到闷热。

  母亲先买了三本二角五分钱的信笺。她回过头来瞧了瞧芳子,两人都会心地微笑了。近来母亲经常使用芳子的信笺,每次都遭到芳子的抱怨。这下子母亲买了信笺,彼此也将相安无事了。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

  出售厨房用品和贴身衬衣的柜台挤得水泄不通。越是这种地方,越能把母亲吸引过去。可是母亲却没有勇气拨开人群。她时而踮着脚探头窥望,时而从前边的人的袖缝中伸过手去摸摸。最后,她一件也没买。她觉得有点不痛快,不甘心似的向出口处迈步走去。就在出口的地方,母亲抓起一把阳伞说:

  “哎哟,这把伞只卖九角五分?啊……”

  母亲在一摞阳伞中挑来拣去,每一把都标上了九角五分的价目,她大吃一惊。

  “真便宜呀,芳子。这不是很便宜吗?”

  她马上变得神采飞扬,刚才那种烦闷、犹疑、依依不舍的心绪,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真的。”芳子拿起一把看了看。

  母亲自己也拿了一把打开来,说:

  “光买这伞架也上算。伞面嘛,虽是人造丝,也挺结实的,不是吗?”

  芳子忽然想道: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竟廉价出售呢?于是她心头反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反感,仿佛自己是个残废人被强迫去购买东西似的。母亲只顾拼命翻找着适合自己年龄的伞,有时还打开看看。芳子等了一会儿,便说:

  “妈妈,一般的伞,咱家里有嘛。”

  “噢,不过,那把……”母亲说着,只看了芳子一眼,“已经有十年,不,还长,可能有十五年了。都用旧了,而且式样很古老。再说,芳子,把这个让给人家,人家准会高兴的。”

  “是啊,让给别人那敢情好。”

  “无论是谁都会高兴的。”

  芳子笑了。母亲大概是给想象中的什么人挑选的吧。她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啊。要是有,她就不至于说不出具体人的名字来了。

  “喂,芳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芳子淡淡地应了一声。但她还是走近母亲身边,为母亲挑选合用的伞。

  身穿薄人造丝衣裳的妇女们都说便宜,一个个匆匆前来买了就走。

  母亲脸部僵硬,双颊发红。芳子觉得母亲很可怜,她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有点恼火。

  “随便挑一把,快点买算了。”芳子本来想这么说,可她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芳子,算了,不买了。”

  “啊?”

  母亲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像要掉掉什么似的,把手搭在芳子的肩上离开了那里。这会儿,芳子反而好像有点留恋,走了五六步,心情才又爽快起来。

  她抓起母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紧紧握住绕了一大圈,然后跟母亲肩并肩贴得紧紧的,急匆匆地走出了出口。

  这是距今七年前,即昭和十四年的往事了。



  芳子住在用战火烧过的马口铁临时搭起的小房子里,每逢下雨,她就觉得当时将那把阳伞买下来就好了。芳子忽然间想要跟自己的生身母亲开句玩笑:“现在买一把得花一二百元呢。”可是,这位母亲早已在神田被烧死了。

  那时即使将那把阳伞买下来,恐怕也早被烧掉了吧。

  那个玻璃镇纸幸存下来了。在横滨的婆家遭战火洗劫的时候,她拼命地将那里的东西都塞进了一只在紧急备用的口袋里,镇纸也夹了进去,这便成了她姑娘时代唯一的纪念品。

  从傍晚起,背胡同里就传来了附近姑娘们奇妙的声音,据说一夜之间她们就能赚上千元。芳子突然拿起镇纸——这是她同这些姑娘年龄相仿的时候,迟疑了七八天才花四角钱买下来的——欣赏欣赏刻在上面的那只可爱的小狗。这时她才注意到在城镇四周的废墟上,连一只狗也没有了。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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