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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电车的窗户

  来到操场上,只见烈日当空,让人不禁怀念起荫凉的可贵了。四五个学生聚集在一起全神贯注地计算着从礼堂的角落走到教员室前面,究竟有多少步路。这时,其中一个人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

  “直美,你刚才去了哪儿?这阵子你可是怪怪的……”

  听了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了直美。

  “哪里有什么怪怪的呀。”

  “……虽然说不出缘由,但总觉得你怪怪的呗。”

  直美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变得一片通红,不禁暗自忖度到:或许自己的神态的确与以前迥然不同吧。

  “我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怎么啦?”直美略微歪着头,一副陷入了沉思的模样。

  “不玩玩吗?”

  “是啊,那就玩占阵游戏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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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分为两组互相抢夺阵地的游戏。

  “好的。”

  用猜拳的形式分成了两组,忽而占领了对方的阵地,忽而又被对方占领了阵地,忙得无暇思考别的事情。大家都奔跑得汗流泱背。

  只有直美一个人一直悄悄地琢磨着:绫子会不会正从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呢?她情不自禁地不时把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要从某一处的风物中搜寻出绫子的身影一般。

  终于在游戏没有决出胜负之前便响起了上课的钟声。

  “哇,好热啊。”

  “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给挂破了?刚才好像听到了‘噗’的一声。”

  大家气喘吁吁回到了教室。

  这堂课是唱歌课,学生们拿着课本向音乐室走去。途中路过的教室全都鸦雀无声,一些性急的老师甚至已经开始了讲课。

  音乐室位于校舍的最末端。因为是后来才扩建的,所以,是一间光线充足的漂亮教室。

  教室里有一个陈列着捐赠物品的展示角,摆放着不知是哪届毕业生捐赠给母校的一架大而古老的手风琴和一架新买的闪闪发光的钢琴,以及由校友会捐赠的各种乐谱和音乐史方面的书籍。

  可以说这个教室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毕业生们的赠品——没准这个房间本身就是利用毕业生们的捐款而修建的吧。

  这个音乐室对于女子学校来说,不免有一种过于奢侈的感觉。

  到这个教室里上课,一周只有两次。在学生们眼里,这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只要看看她们的表情就会明白这一点儿。与走向物理室时的悻悻表情截然不同,柔和的微笑一直挂在她们的双颊上。

  不一会儿,老师走了进来。

  就如同是声音跳起了节奏分明的舞蹈一样,学生们开始了音阶练习。

  大家都站起来,反复练习着“啊——啊——啊——啊”,然后才转入歌谱。

  “在这之前大家都看歌谱了吗?”

  “看——了——。

  “哦,是吗?那么,就照歌谱再唱一次吧。”

  老师伸出一双漂亮的手,弹起了钢琴。

  大家都巴不得早点唱歌,但老师却总是让她们反复地识谱,所以,为了掌握一首歌,有时会花上好几周的时间。

  终于大家演唱的谱子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可下课的时间却又迫在眉睫了……

  “本来今天打算演唱歌曲的,但由于时间关系未能如愿。不过,只要把谱子牢记在心,自己一个人也能唱的……所以,歌曲的演唱就延后到下一次,现在请大家每个人都再练习一下乐谱。”

  老师说着,从讲台上注视着学生们。

  “不久,跟往常一样;将举办歌咏大会。我想就让你们班唱这首歌,所以,大家都要好好记住。”

  学生们彼此对望着,点了点头。

  “那么,请森同学唱一下。”

  被老师一点到名字,直美马上起身走到了钢琴旁边。

  “在逐渐变强的地方和逐渐变弱的地方,要注意声音的变化。”

  直美那圆润饱满的嗓音顿时充溢着整个教室,甚至连窗外树荫下的小鸟也停止了鸣叫。

  老师对直美的演唱大加赞许,以致于演奏得心旷神恰。

  “很好,演唱得相当出色……再请一个人来演唱一下。”

  老师一边看表,一边又点了另一个同学的名字。

  唱完歌之后,直美胸中积淤的种种情感也豁然释放了,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无意中她把目光移向窗外,看见一年级学生们正排列在附近的肋木旁边,做着器械体操。

  “哇,刚才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自己唱歌时不免会更加拘谨和紧张吧,不,或许还会唱得更好。

  绫子像往常一样在一旁观看着别人做体操。这时,她那静静的眼神正观注着音乐室的窗户……

  直美很高兴绫子听见了自己的歌声。下次见面时,或许她会提起唱歌的事吧。

  但可悲的是,一直站在旁边,凄凉地看着别人在肋木上做体操的绫子,或许并没有听到直美那明朗快活的歌声吧。

  尽管迎来了难得的星期天,直美却并不想去任何地方玩。

  仅仅是呆在家里,自己心里的不安也会一下子消失而去。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以前在天气明朗的星期天,自己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的。

  如今就像判若两人似的,只要一个人读读书,收拾收拾房间,做做工艺品,自己就会心满意足了。

  “真是奇怪呐。我这到底是怎么啦?”直美自言自语道。

  即使哪儿也不去,也不和任何人聊天玩耍,自己也已经毫不在乎了,总是保持着平和宁静的心境。

  仿佛有一种全新的东西栖息在心中,以致于每个日子都罩上了惬意的光环。

  今天她又开始安安静静地缝制偶人的衣裳了。这时,清子像往常一样从庭院里绕了过来。

  “直美,你在干什么?”

  “清子你呢?”

  直美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清子。

  “我吗?星期天的早晨不是肯定在教堂吗?”

  “哦,是啊。”

  “你真讨厌,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过,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呐。”

  “没有啊。”直美扬起视线,望着清子莞尔一笑。

  “哇,多漂亮的布料啊。让我看看。”清子一下子也被偶人的漂亮衣裳吸引住了,问道,“这是梅丽外出时的礼服吗?”

  直美的偶人全都取有名字。清子因为常常和直美一起玩偶人,所以,也就当然知道每一个偶人的名字。

  “是的,梅丽以前的服装过于古板老成,这次给她缝件新的穿。”

  “这么好的天气,却一个人闷在家里缝偶人的衣服,这本身不是就显得过于古板老成了吗?”

  “可是,和偶人一起玩,就可以节省零花钱呐。”

  “说得也是。那么,我来给她做顶帽子怎么样?”

  “你会吗?”

  “如果凑合着也行的话……”

  “行啊。只要与梅丽般配就行。”

  终于清子也坐下来拿起了针线。

  箱子里塞满了英子姐姐裁剪西服后留下的布片……

  “衣领处要不要加上一层玻璃纱呢?”

  “加一点儿就够了。如果褶子加得太多的话,就会成为地藏菩萨的围嘴儿。”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做着针线活儿。

  不久,梅丽的新装便大功告成了。给梅丽换上节日的盛装俨然成了她们的一大乐事。

  直美暗自思忖到:如果能和绫子在一起玩偶人的话,岂不是最最开心的事吗?——这个念头竟使她欣喜如狂,不由得打破了沉默:

  “喂,清子,下次我们就在更大的程度上改善偶人的生活吧。

  “‘改善偶人的生活’,你说得多艰深啊。现在这样子不行吗?”

  “倒也不是,只是想让偶人过上更像人的生活而已。”

  “每天都给她们换衣服吗?”

  “是的,没准还会让它们像英子姐姐那样嫁到别人家去……”

  “哇!”

  “让它们嫁到我喜欢的朋友家去……”

  听到这儿,清子不禁天真地转动着眼珠望着直美。因为她相信自己和直美是好朋友,所以,就像是这些偶人会嫁到自己家似的,她关切地询问道:

  “你那么做的话,往后偶人不会像英子姐姐那样在对方家里感到无聊和寂寞吗?”

  “没关系。”直美含笑着说道。

  突然间,清子想起了不久前在英子姐姐家里,直美向姐姐吐露的那件事,就是关于那个腿脚不便的少女的事情……于是,她小声地嘟哝道:

  “是那个人吗?”

  “她好像挺寂寞的,所以,我琢磨着把偶人新娘送给她……”

  清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直美为了讨清子的欢心,说道:

  “不过,我还要把一个偶人嫁到清子家去呐。”

  “哎,不用的。我们两家住得很近,随时都能聚在一起玩的。”

  “是吗?那就先送给绫子吧。”

  “我也来帮你的忙吧。”

  然后两个人决定,在下周的星期天以前事先调查停当,看梅丽出嫁时到底需要准备些什么。她们一边思考,一边记录了下来:

          夏装有:

          礼服2件

          便服3件

          帽子2个

          冬装有:

          圣诞礼服1件

          毛衣2件

          裙子2条

          罩衫1件

          外出的礼服1件

          外套1件

          披肩2件

          帽子3个

          此外,还需缝制被子和毛毯

          内衣3件

  “喂,准备这么多该够了吧?”

  “准备起来一定很够呛的。”

  “不过,新做的东西并不太多,其中有不少是本来就有的。”

  两个人甚至把作业的事也忘在了九霄云外,翻开偶人箱,又是裁剪衣服,又是寻找收敛嫁妆的小木箱。

  “哎,真是忙啊,忙得我饭都不想吃了。”

  “过一会儿我会再来帮你的,所以,你别急着缝……”

  说完,清子依依不舍地回去了。凋零未尽的水晶花在夕暮的树荫下,显得灰白灰白的。而树上的樱花也早已是含苞待放了。

  学校里的歌咏大会已经迫在眉睫了,大家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练习之中。

  每当遇到下雨的日子,因为无法使用露天操场,使得体操课也变成了唱歌课。

  “又是唱歌呀。”

  对于那些没有指望担任独唱,唱歌有些蹩脚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枯燥无味的机械练习。

  直美她们班表演的是合唱,但其中的一节由直美和另两名学生领唱。

  每个班的唱歌次数都是大致固定的,而除了合唱之外,担任独唱的学生们还经常在放学后被留下来继续练习。直美也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与绫子更是难得相遇。

  尽管想写封信交给绫子,但也总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

  那天,直美她们班刚一练习完唱歌,一年级的学生便向音乐室走来了。

  直美磨蹭着拖到最后才走出教室,只见等在走廊上的一年级学生们马上潮水般地涌了进来。直美从人群中看到了绫子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身边问道:

  “你今天几点回家?”

  就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绫子腼腆地回答道:

  “3点。

  “那我们一起走吧。你就呆在教室里等我。”

  说完这一句以后,不等对方回答,直美便撒腿跑开了。尽管心儿怦怦直跳,但却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轻松感……

  直美平常总是一个人回家,所以,她用不着向任何人打招呼,便故意延迟了回家的时间。如果被班上的伙伴看见自己与一年级的绫子结伴回家,不禁会感到很难为情。

  如果和绫子的关系更亲近一些的话,那么,即使被别人看见也无所谓。匆宁说倒宁愿让她们看见。只是眼下时机还没有成熟。

  直美磨蹭着留在最后走出了教室。她看见绫子正在一年级空无一人的教室前面等着自己。尽管她有些惴惴不安,但脸上却浮现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你总是一个人回家吗?”

  “嗯”

  “坐电车,还是公共汽车?”

  “坐电车。”

  “好吧,那今天我也坐电车。让我帮你拿那个包袱吧。”

  “不用,我已经习惯了。”

  绫子把手杖夹在腋下,手上拿着书包和一个小小的包袱。

  直美还没有坐过电车,所以觉得又稀奇又好玩。

  “电车坐起来蛮悠闲舒适的,感觉不错。”

  “嗯。而且,服务也热情周到。”

  “你在哪里下车?”

  “在市谷尼附。”

  “那我也在见附换车吧。”

  “路很绕吧。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的。因为我想和你说说话呗……喂,你喜欢偶人吗?”

  “什么?”

  对于直美突如其来的问话,绫子犹豫了片刻以后回答道:

  “喜欢呀。从小时候起,偶人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其实我母亲也做偶人呐。”

  “哇,是法国偶人吗?”

  “不,她是模仿着戏剧里的模型做呐。最近她做的是万事通阿七……”

  直美寻思着:既然她母亲也对偶人很有兴趣,甚至还做了不少真资格的偶人,那么,或许她会看不上自己的梅丽吧。

  特意把梅丽嫁出去,可要是它处在对方家各种各样的漂亮偶人中,显得一副邋遢寒接的样子,那么,梅丽不是太可怜了吗?——想到这儿,她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了,说道:

  “尽管是我一个人擅自作出的决定……但如果绫子不喜欢的话,未免有些自讨没趣。”

  “你在说什么呀?我什么都喜欢呐。因为像这么快乐的事情是并不常有的。”

  “是吗?我也很喜欢偶人,对它们可说得上是百般珍爱。我想把我的一个偶人送给你呐。你能不能把它当作新娘加以接受呢?眼下我正帮她做着出嫁的准备,缝制各种新衣呐。”

  “哇”

  绫子那平静的脸上也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俨然已经收下了直美的礼物一般,双眼一下子湿润了。

  “虽说那偶人不是新做的,但却称得上是个温柔体贴的孩子。”

  绫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电车已经抵达了市谷见附站。

  “从这儿走已经不远了吧?”

  “嗯”

  “那么,等准备停当以后,就让她出嫁吧。如果方便的话,你不妨到我家里去玩。我会去接你的。”

  “嗯,我先问问我母亲。”

  “那么,再见了。”

  “在你换到车之前我就在这儿陪你吧。”

  说着,绫子也留在了站台上和直美一起等车。

  绫子很有节制地表达着她对直美的好意,这使直美大受感动。

  直美暗自想:如果绫子不再那么拘谨,自己是可以与她相处得更加亲密的。

  默默地伫立在白昼的大街上,即使得仅仅让彼此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心灵也会变得出奇地平静和安详。

  不一会儿,直美换乘的电车终于来了。

  第二天早晨,直美按照平常的时间来到了学校。春风吹拂着绿树,天空一片晴朗,只见大家都去了户外,教室里只剩下了三四个人。直美放下书包,刚想把教科书塞进课桌里时,她的手摸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直美吃了一惊,悄悄地藏在胸口附近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几行大字:

        上天有眼。

        不得绕道而行。

        强迫人亲近,值得深思。

            ——透过车窗的观感


  一口气读完之后,直美顿时义愤填膺。到底是谁在恶作剧呢?

  直美警惕地环顾着教室,仿佛周围汇集了成群结队的敌人一般。

  “和绫子交朋友,有什么不好呢?——随她们偷看和偷听好了。”

  陡然间她的心中燃烧起反抗的火焰。她紧颦着眉头,独自一人来到了操场上。

  她要找到干这种讨厌勾当的犯人。

  直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她径直走到正在跳绳的那帮同学面前,心里窝着一肚子火,问道:

  “谁在我的桌子里做了手脚,这么恶作剧?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我想知道这一点。”

  那几个人一齐瞅着直美,脸上是一副僵硬的表情。

  “哎呀,什么事呀?我可不知道呐。”

  “我也是。”

  “恐怕是你误会了吧?”

  说着,她们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此刻,占据直美心灵的,与其说是愤懑,不如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她紧闭着双嘴,久久地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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